松村又一次被针扎一样的疼痛从睡梦中拉醒,在没开灯的卧室里缓了半分钟,才勉勉强强能看清床铺轮廓。睡前吃的止疼药也许是把他的胃当战场了,刀枪棍棒皆数上阵,能不能镇压住疼痛尚且不好说,倒是把战场摧残的千疮百孔。
这次松村病得猝不及防,甚至不得不让全团陪他一起推迟了一个原本应该今天拍摄的杂志,松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隐隐有点期待——大家都知道他病了,那有的人是不是会来慰问呢。
满怀期待点开LINE,那个被他置顶的聊天框里,最近一条消息还是上次集体拍摄时发的排顺表,杰西的头像一看就很吵,但配的消息意外很冷静,往上翻一两个月,也只有舞台安排和拍摄计划。
松村手指虚空悬在输入框上半天,还是点了退出,改进那个5分钟前刚刚问他有没有醒、因此被顶到了最上面、仅次于被置顶的杰西的对话框里,简短输了一个字:疼,就把手机熄屏,扔去了枕头边。
20分钟之后门铃准时响起。
从高地家开车过来大概是15分钟,加上进出地库上下电梯,20分钟差不多是高地赶过来的极限。松村躺着没动,听高地在门外等了十几秒才扬声说“北斗,我进来了哦”,随后是密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松村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几乎从没邀请过人来家里,更遑论把门锁密码这样私密的东西说出去,唯有杰西和高地是此中例外。
他曾处心积虑的在杰西面前无意说漏嘴自家密码,并试图借势提一嘴邀请杰西来家里玩,只是杰西哈哈哈把他后面欲说的话堵了回去,做出他那副惯常装傻的表情。后来他就再也没鼓起过勇气了,他有时候很佩服杰西,敢把自己的喜欢大声宣扬出来,宣扬的天下皆知,就总能从对方那里讨到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一点点也够了。
高地进卧室的时候没再敲门,径直摸黑到了床边,很轻的问:“北斗?”
松村用鼻子哼了一个短暂的音,表示自己醒着,高地才又问道:“我能开灯吗?”
松村又哼了一个音。
如果让现在的松村选,他是不会把家门密码给高地的。可惜他们认识得太早了,那时候的松村北斗还不是现在的松村北斗,是会因为家不在首都圈而暂住在高地家的、因此对高地很依赖的、会在独居后第一时间把家门密码告诉高地的松村北斗。
好在高地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虽然松村数年没有换过家门密码,但高地也大多数时候全当什么都不知道,跟所有来拜访的客人一样规矩的按门铃,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即使开了灯松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从高地突然变得紧张的反映来看,大概不是很好。
“你怎么还敷着冷毛巾?不是说胃病吗?还发烧了吗?”高地跪坐在床边,让自己和床上的松村齐平,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湿毛巾。
“汗。”松村只答了一个字。他叫高地来就是因为他懒怠说话,而有这个本事只通过只言片语还原他所有意思的人,怎么想也只有高地了。
高地确实了解他,几乎是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条毛巾不是用来降温的,是用来擦汗,松村本身是很爱出汗的体质,疼痛加持下更甚,如果没有这一条毛巾,额头上不断渗涌的汗珠大概早和浸湿的刘海一起扫得满脸都是。只是松村不知躺了多久,也没力气换毛巾,现在早已湿透了。
“真的没有发烧吧?”高地把毛巾解下来,伸手擦了擦松村鼻尖上没被毛巾吸掉的汗,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贴贴他额头,却感觉到松村往被子里瑟缩一下,已经低下去的头赶紧拐弯,换了手心去试温度。
“没烧,”高地摸摸松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确定温度差不多后放下心来,“别绑毛巾了,湿了之后怪冷的,我在这儿陪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饿。”松村又是挤出一个字。
不得不承认,高地跟他大概是真有那么点心有灵犀在的,他本以为总得出去采买东西,结果高地听完立马返回客厅,又拎着一个塑料袋进来:“我估计你家没什么吃的,来的时候从家里冰箱里搂了点半成品,吃蔬菜粥可以吗?”
松村裹着大衣缩在沙发上吃蔬菜粥的时候,高地把他从家带来的食材全填进松村冰箱。
松村最近为了角色在减重,冰箱里除了沙拉就是白水煮鸡胸肉,唯一能算得上正常的食材是鸡蛋。冷藏室门上有两瓶开过封的美乃滋,但这种高热量的酱料应该很久没被宠幸了,瓶口漏出的一点酱汁都干巴巴趴在塑料嘴口上。
高地一边把沙拉袋塞到一起,给自己新带来的食材腾地方,一边问:“你不是不吃番茄吗,袋装沙拉里怎么是有番茄的?”
“吃的时候挑出来,”松村喝了点热粥,感觉疼痛没那么磨人了,终于舍得说点完整的句子,“反正都是生食拌了拌,没味道,就是挑的时候麻烦一点而已。”
高地停下手里的活取过手机,片刻后松村那边就想起消息提示音。
“你身上舒服了再看消息吧,”高地又把热水和止疼药端来放在茶几上,“就是一个牌子,我上次在超市看到的,他家有款沙拉,里面只有牛肉紫甘蓝和几种绿菜叶子,没有鱼虾,也没有番茄和根茎植物,你减重的时候可以直接吃。”
松村的臭德行,收不到礼物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全世界讨厌了,真的收到了又有心里负担,觉得自己必得找个机会还点更贵的东西回去,惦念好久。为此,除非他开口讨,否则高地很少给他买什么,倒是会经常给他发点实用的小东西让他自己买,比如没有鱼虾没有番茄没有根茎植物的沙拉,他是真的需要又可以接受的心安理得。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对高地多点依赖,何况今天还叠加了病弱加成,几乎是顺利成章的,身子一歪便枕在高地腿上,说话音调也软了很多:“下午吃的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晚上不想吃了。”
“不吃就不吃吧,”高地很纵容,“你不难受了就行,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地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他觑着松村脸色,犹豫了几秒,才接起来。
“高地!”杰西那边很吵,大概又在什么开派对的地方,“我和朋友在外面喝酒,你要不要一起来!难得有一天假期!”
“你们喝吧,我又不喝酒。”
“我知道,”杰西的声音大得能压住燥热的音乐和人声,几乎是喊出来的,从听筒里传出来也是极强的声压,松村肯定也能听到,“这家酒吧有一个无酒精饮料,我尝过了,甜的,不腻,你肯定喜欢!”
高地低头看了看松村,果然刚刚缓和的脸此时又皱起眉头,他把手机拿远点,顺带捂住了听筒,很小声的问:“是杰西的电话,要不要叫他来看看你。”
“看什么,看我躺在你怀里吗?”松村冷冰冰的开口,说完才发现这话不仅醋味大,还带着一股茶味,听得自己都有些反胃。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高地把手机拿回来,拒绝道:“不了,太晚了,都睡了。”
这也不算撒谎,他只说睡了,没说是谁睡了,北斗现在不正睡在他腿上嘛。
“诶?高地今天睡这么早吗?我记得你明早没有工作来着。”
“嗯,但下午有,还是要早起的。”高地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只回答后半句。
“那好吧,”杰西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尽管松村一个字都不想听到,那边每一个撒娇的音节还是都被送进了耳朵,“那就今晚梦到我吧哈哈哈哈。”
高地嗯嗯敷衍了两声,只想尽快结束电话,但杰西的大嗓门在电话那边继续吼到:“顺便帮我跟北斗说,祝他早日康复。”
说罢不等高地反应,抢先挂了电话。
杰西很少会主动挂高地电话,每次都是说完再见之后,还要黏黏糊糊把话题返回去试图续上,直到高地受不了他似乎永无止境的闲聊,在某一次说再见之后假装没听到再次被提起的话题迅速挂断,这通电话才能结束。
这次会抢着挂电话,看来是有点生气了。
其实高地隐瞒得实在是没必要,就像他知道北斗叫他来并不是因为第一时间想到他、只是因为叫不到杰西才退而求其次一样,杰西也知道今晚他必定在照顾北斗,只是他们谁都不死心,他还是愿意乐颠颠的上门给人做planB,杰西还是心存侥幸地给他打电话,希望能得到一个预期之外的答案。
失望,但也习惯了,这种徒劳的事也不止做过一次了,心甘情愿的他、执迷不悟的杰西、一意孤行的北斗,全都陷在这场循环里徒劳地奔跑,以为跑得越快就能离前面的人更近一点,但他跑得越快,身后的杰西也越快,追着杰西的北斗也更快,他就得再再再努力一点,才能勉强不被身前的北斗落下。
除非有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循环里率先倒下,否则永无停日。
北斗蜷蜷身子,高地立马发现了,想来那碗热粥带来的作用应当十分有限,他又纵容了北斗不吃止疼药,现在大概是疼劲上来了。
高地试探性把手往北斗腹部探,他想好了,只要北斗有一点点不自在,他就立马收手,转道去拿茶几上的热水。但北斗今天并没一点排斥,甚至撤走了原本捂着肚子的自己的手,给高地腾地方。
“这样会好一点吗?”高地一边给北斗揉肚子,一边问。
北斗又回到了单音节往出蹦的状态,闭着眼哼唧一声全做回复,侧躺在高地腿上的角度刚好能把刀削斧凿的鼻梁和圆润的耳朵一起送进高地视线,让高地忍不住想俯身亲一亲。
但再忍不住也得忍住,试探这件事之所以为试探,就是因为有根看不见的红线存在,高地今晚已经逾矩多次,再得寸进尺恐怕就要鸡飞蛋打。
因此他只是殷勤的给人按揉小腹,感受着腿上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
高地以为松村睡着了,从扶手上取过件随手扔着的长大衣给人盖上,把客厅灯调到最暗的黄光,自己也靠在沙发背上,想着好歹眯一会儿养精蓄锐,以防半夜松村又疼起来。
还没全睡着,枕在腿上的脑袋突然嗡嗡开口:“高地,你就没想过回头吗?”
“回头到什么时候?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高地的瞌睡被这个问题驱散得干干净净,尴尬的笑笑回答说,“那还是别了吧,小时候我俩都可土了——当然我格外土一点——还是现在比较好。”
其实他知道松村不是在说时间上的回头,松村也明白他知道自己问得是什么,但他还是岔开了话题,假装自己没懂。
那松村就懂了。没人肯放弃,也没人肯回头,今晚的试探让步放纵宽容统统都是一夜限定,明天太阳升起后他们还要在这个轮回里继续奔跑。
至死方休。